原标题：追寻“见血封喉”
在广西绿意盎然的乡野间，偶尔会遇见这样一种树，它的名字让人一听便心生畏惧——“见血封喉”！
在许多人心目中，以含有毒素闻名的“见血封喉”是植物中的强者。然而，在我与“见血封喉”相见相识的过程中，这种“毒树”并未伤害过别的物种。相反，它们总是在被别的物种伤害后轰然倒下……
巍然挺立在南宁木村坡的“见血封喉”。罗劲松 摄
立于合浦县永安村的“见血封喉”已然枯死。资料图片
第一次与“见血封喉”相遇，已经是10多年前的往事了。当时，身为都市报记者的我前往合浦县山口镇永安村，探访那座明代遗存至今的著名古建筑——四牌楼。
距离海面不过一里地的四牌楼，建成于明成化五年（1469年）。到清代，因阁楼上供奉观音大士，当地人又称之为大士阁。大士阁是一座双亭重叠相连的穿斗式抬梁结构楼阁，占地面积宽达170平方米。阁楼以36根格木圆柱分四列支撑底座，以72条格木横梁连贯柱顶。一眼望去，木柱林立，重檐飞翘，典雅、沉稳中透着别致与灵动。
在距离县城20余公里的僻静海滩边，怎么会立着如此宏伟的一座古楼阁呢？
查阅史料可知，永安早在宋代便因临海贸易而繁盛。到明代洪武年间，为抵御倭寇等海盗侵袭，朝廷在此建立卫所，常驻“军船”“旗兵”，“分上、下班出海巡哨”。明万历三十六年（1608年），当地守军曾与来犯倭寇血战于钦州龙门港一带。
如今，战火的硝烟早已消逝无踪。放眼宁静的永安，除了庄重、古朴的大士阁，已经很难再找到当年那座军事重镇的痕迹了。当我站在大士阁台阶上大发感慨时，在阁楼中闲坐的村民老黄也心生同感，他手指不远处一棵大树说：“村子里年岁和大士阁一样久远的，怕是只剩下那棵老树了。”
顺着老黄手指的方向望去，果然看到一棵老树傲然挺立在低矮的老屋边。心生好奇的我随老黄来到老树下，只见斑驳的树干十分粗壮，须五个成人方能合抱。鱿鱼须一般密集的树根深深扎入泥土，稳稳地支撑着30余米高的树身。树梢上，虬劲的枝干扭曲着向四面伸展，气势与造型颇似一位身披铠甲、手握兵器、威风八面的将军。
细看钉在树干上的“古树保护标志牌”，顿时吓了一跳——“见血封喉”，又名箭毒木！眼前这棵树龄已达500余年的古树，竟然是早有耳闻的大名鼎鼎的“毒树”！
看我吃惊的神色，老黄轻松笑道：“虽然传说‘见血封喉’毒性很大，但村子里大人、小孩都不怕它，也没发生过什么中毒事件。不过，听老一辈说当年永安城的守军曾经用它的汁液来浸泡刀箭，对付倭寇。”
随后上网查阅有关“见血封喉”的资料，印证了老黄的说法。在我国，“见血封喉”主要分布于云南、海南、广西、广东等地。海南和云南的原住民，历史上都曾有过将“见血封喉”汁液涂在箭头上射猎野兽的故事。在东南亚，东印度群岛原住民1859年与入侵英军交战时，使用涂有“见血封喉”汁液的毒箭杀敌，令英军为之胆寒。
遥想当年，生活在广西乡野的民众苦于官兵、匪寇欺压，定然也曾经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敌人吧！据史料记载，北宋年间调任邕州知州的侯仁宝，外出巡游时看到“州中右江长毒药树，人常采摘出售”，心生忧患，于是“上奏朝廷，诏令尽伐”。到了清代，听闻“见血封喉”强烈毒性的雍正皇帝也曾忧心忡忡令广西巡抚“著人密行访问此树，必令认明形状，尽行砍挖，无留遗迹”。
“见血封喉”的汁液何以具有如此令人恐惧的杀伤力？
据报道，相关研究专家曾经从“见血封喉”汁液和种子中分离出强心苷、黄酮类等30多种化合物。强心苷进入人体会快速引发心律失常，引起窦性心动过缓及传导阻滞，导致心室颤动和停跳，致死率极高。
然而，毒性往往是一柄双刃剑。“见血封喉”致死的汁液又有着独特的药用价值，是加强心肌收缩、治疗充血性心衰的重要药物原料。据说，海南、云南等地的原住民还曾经利用“见血封喉”厚实、富含柔韧纤维的树皮制作褥垫、衣服，既轻柔、保暖又富于弹性。
披着种种神奇色彩，在永安村挺立了500余年的这棵“见血封喉”，经媒体、网络宣传很快便与大士阁一起成为“网红”，是各地游客到合浦寻幽访古的重要目标。
2021年年底，正当我计划再次前往永安村寻幽访古时，北海新闻界朋友却遗憾地告知：永安那棵“见血封喉”已然枯死。从朋友传来的照片中，我看到——虽然树体已经枯干、开裂，这棵名声远扬的“见血封喉”却依然以一种挺拔的姿态立在原地，似乎与大士阁有一份难舍难分的情愫……
永安“见血封喉”的枯死，让我瞬间联想到南宁近郊一棵“见血封喉”此前遭遇的类似命运——
2009年6月底，在南宁市江西镇木村坡挺立了320多年的一棵“见血封喉”濒危的消息，经媒体报道引发众多读者关注。由于缺乏科学管护，这棵三杈分立、造型优雅的“见血封喉”遍体虫洞。前往采访的记者在文章中描述了这样的情景：救治专家在现场喷洒农药时，从树干虫洞中爬出的白蚁、天牛数不胜数，纷纷跌落的天牛将专家头上的安全帽砸得“砰砰”作响！
虽经全力救治，这棵“见血封喉”最终还是轰然倒下了。
一棵又一棵“见血封喉”的离去，让人不由得心生感叹：这种以“毒”闻名的奇树，生命力其实相当脆弱！
就在我叹息“见血封喉”奇树难寻时，一位以探访南宁名胜古迹为乐的朋友在近期一次聚会时告知：当年游走木村坡时，见到的“见血封喉”有三棵之多。虽然其中一棵已经不治身亡，另外两棵应该还存活于世。
朋友的话让我精神为之一振。第二天便满怀期望驱车上路，前往木村坡探访。
距南宁市区不到20公里的木村坡，因为进村山道的弯曲、狭窄而显得十分幽静。抵达村口时，向几位正在闲聊的村民打听“见血封喉”所在，村民一转身指向前方几十米处一片枝叶浓密的树林。
来到树林旁，眼前的情景令人吃惊——10余棵老树傲然挺立，疏密有致，相互依存，组成一个绿色群落。处于中心位置的是一棵体态庞大、树龄达190多年的高山榕，巨大板根在地面盘旋，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情景。两棵遍体青苔的衰老香樟歪斜着立在一旁，树龄已然高达360多年。
与佝偻古樟相对而立的两棵“见血封喉”刚劲挺拔，绿叶茂密。树龄分别为130多年和120多年的它俩，看上去正当壮年。分立于“见血封喉”周边的小叶榕、假苹婆、铁凌树、华南朴、玉兰，树龄也都达到或接近百年。
古树旁，静静立着一座金石庙。向静坐庙前的村民老邓问起木村坡及这片古树的来历，老邓马上自豪地打开了话匣子——
木村原名石村，建村至今已有将近500年光景。后来改名为木村，据说是受“五行”之说影响，也寓含村子里树木茂密的意思。在大伐树木的那个“跃进”年代，这片古树林之所以能幸存下来，和村里人把这片林子视为“风水林”有密切关系。在许多木村人心目中，这片树林和庙里的金石大王一样具有“神力”，能护佑大家在风调雨顺中平安度日。至今，古树群前还设有神龛，四时香火不断。
两棵“见血封喉”在村口挺立了上百年。然而，村里人起先并不知道它们真正的名字。大家按老一辈口口相传的说法，叫它“梓木梓”。春夏交替时节，“梓木梓”会花朵盛开，香气扑鼻，孩子们都喜欢到树下嬉戏玩耍。
后来，从木村坡走出去到南宁工作的文化人罗荣坚到青秀山游览时，发现山中那棵从东南亚引进的“见血封喉”和村里的“梓木梓”十分相像，便邀请广西大学林学院专家到木村坡查看，确认村里的“梓木梓”正是“见血封喉”。
自从后山那棵“见血封喉”10多年前因虫害倒下后，村民们在林业专家指导下加强了对这两棵“见血封喉”的护理。如今，这两棵“毒树”在大家眼里成了村子里最珍贵的“宝树”。
在老邓热情引导下，我穿过村口爬满“番鬼莲”的老闸门，沿弯曲小道穿行于一座座清代老宅院之间。宅院大多人去屋空，却在不断的维修中保持着它的古朴与坚实。
老邓指着远处池塘边一片楼房感慨道：经过10多年努力，木村坡已经从一个集体经济“空壳村”变成了“明星村”。富裕起来的人们陆陆续续离开祖屋，到周边建造新楼房，只是逢年过节、置办喜事时才回老宅院来祭拜先祖。陈旧的祖屋住起来实在不方便、不舒服了，不过大家都舍不得拆，它们毕竟是家族人生命的根啊！
是啊！树根断了，树会倒下；家族之根断了，则族人之心何所依托？
离开木村坡时，我忍不住又来到村口那片茂密的古树林前。在树林旁一块“林长公示牌”上看到两行醒目大字——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“保护好广西的山山水水，是我们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”。
面对公示牌，我心中忽有所悟：濒危、罕见的“见血封喉”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延续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，正是得益于木村坡人所持有的这样一种“绿色理念”和强烈的责任感吧！（罗劲松）
(编辑：覃逸霏 责任编辑：黄晓敏)